莫负沉香泪 第3章

  “你莫惊。”两道眉舒缓开来,未表现出太多的情绪,他安抚而疏离地朝她一笑,稳固地让她靠在胸膛上。女孩儿望入碧素问的朗眉俊目,心紧了一下,不成声地嗫嚅了一句,当对方掉开头去,她依旧怔怔地盯着他。他的黑发没梳成髻,随便扎着一束马尾甩在后头,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镶出一层光……她又要犯病了吗?只觉得心口跳得紧促。反射地闭上双眼,她努力想缓下气息。
  他清朗的声音正向大师傅说了些什么,女孩儿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带至何处,只感觉他抱着她缓援移动,一行人离开渐渐起风的渚边。一双掌托着她的颈背和脚弯处,步履平稳,她牢牢地贴在他胸口上;从没谁这样抱过她,自病了后,她永远躺在香软被褥袅,身下垫着羽毛绣枕,但这抱着她的大哥哥呵……他的臂膀好强壮,胸膛的肌肉硬得像墙。轻轻吐出一口气,方才的不适己平息下来,她感到无边的温暖与安全。
  “大哥哥……”她微微睁眼,想说些感谢的话。听见她虚弱的出声,碧素问脚步未歇,仅疑惑地看她一眼。正巧此时,一根旁生的枝桠勾住了女孩儿过长的头纱,碧素问往前移动,未注意那头纱的一角缠在枝桠上一动一扯间,纱中整个松懈下来,轻飘飘飞了去,然后他只觉得暖意,那女孩儿的发丝瀑散在他单边的肩膀和手臂,又温又软,隐隐间一股淡雅香气,她病奄奄的容颜埋在乌丝里,突兀得可怜。一时间,碧素问竟怔忡了,二十年来的凝然心湖划出涟漪,因那一头丰泽的长发。
  “哇,丫头!”三娘率先叫嚷,“你身子骨需要的养分全给了头发吗?它们长得真好啊!比霍香和我的都长。”“我、我不知道啊……”见所有的目光焦距皆摆在自己发上,女孩儿有些失措、瘦小的手吃力地拨弄,想把散在碧素问身上、脸庞的发丝捉回来。她抬起眼,怯怯地凝着停步不动的他,“大哥哥……对不起,它们……搔得你好痒吧?”
  女孩儿懊恼的神情十分可爱,碧素问深深瞧着却不说话,嘴边仍旧一抹安抚的笑意,然后他双臂一缩,重新抱紧那软弱的身骨,再度跨步。上好质料的头纱让三娘捡了来,她边把玩着边跟上大哥的步伐,眼光却若有所思地盯着病女孩儿的一头乌丝,偶尔伸过手去轻触她垂荡而下的发,似乎想确定它们有多柔软丰厚。
  女孩儿弄不懂三娘为何对她的长发感兴趣,只知道,她爱极了现在的感觉,就奢望一双大手抱着她,无病无痛,安详温暖,这么一直走、一直走,直到天的尽头……清风拂来,女孩儿略感凉意,小脸依赖地朝那宽阔胸膛缩了缩,倦倦地合上了双眼。
  碧烟渚神医。江湖上,此等名号委实响亮,世人已忘记他的真实名字。大厅后头的“宰药亭”里,出家人同那老者正对奕品茗,棋盘上已布着许多黑白子儿,一旁,十三岁的霍香丫头煮茶伺候着。竹炉汤沸火初红,霍香的动作流利完美,入汤、温味和出茶一气呵成,斟着茗杯八分满,将它们分送至老者和出家人桌面前。
  “大爷,您喝茶。”她用小盘托着一只杯,呈给立在柱旁的碧素问。碧素问朝她笑,摇摇头拒绝了,接着瞧瞧怀里,那病女孩在自己胸前睡得安沉,眉睫温驯地舒展,似同发丝,浓密而黑泽。“霍香,我口渴哩。”见大哥辜负一杯好茶,三娘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,她轻吸了口,又古怪地打量女孩儿那头秀发。空气里飘浮着清冽茶香,自在地深吸一口,老者在棋盘上了粒黑子,对那出家人说:“色异,你倒好啊!咱们老友难得碰面,一上碧烟渚,就给老天出难题。”
  “阿弥陀佛。”色异和尚一手拨渡胸前念珠,亦下了一颗白子。“你的棋艺更加精进了,可惜气势过于凌厉。”碧老嗤了一声,“谁跟你说这个?”他锐利的目光飘向碧素问这边,淡淡冷咛,“你叙旧而来,老夫自是欢迎,若为他人求医,只会坏了咱俩交情。”
  他脾气向来捉摸不定、行事自我,七年前丧失爱妻之后,古任性情更是变本加厉。他的医术出神入化,但要他妙手回春,若说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兼之心情大好,还有些渺茫希望。
  “她的病,只怕神佛下凡也束手无策。”色异和尚沉稳以对,再下一子。“激将老套。”碧老又冷嗤了一句。这时,三娘轻扯着阿爹衣角,碧老对么女儿向来笼爱入心,转头瞧着三娘,脸色登时暖和下来。“阿爹,和尚师傅就事论事,可不是激您老人家。”“你倒帮着你和尚师傅。”碧老不悦地挑高灰眉,拧了拧女儿的嫩颊。“留她下来,好处说不尽。”三娘一脸的古灵精怪。被这一提醒,碧老眯起利眼,再度瞥向长子怀中的病女孩,一头乌亮的发引起他全部注意,心思已缜密估量。他清清声音,若无其事地放下黑子。
  “你哪里找来这病得半死不活的女娃?”“老衲与她有缘,在江南撕下她练府的告示,又为她占卜一卦,乾坤命盘里,诸事早定论。”色异和尚垂下老眉,手指还渡着念珠。“大师傅,索问不懂。”一直静默的碧素问忽然插口,他挑高眉眼的神态,与碧老如出一辙,稍少讥讽,却添着三分冷漠,“若说诸事定论,已成宿命,大师傅何必带她前来?反正,阿爹医不医她皆是一样。”
  碧老倒不说话,看戏似的瞧着色异,看他怎么自圆其说。结果,色异和尚一双眼珠对上碧素问,若含玄机,“信者恒信,莫要不信,不信存心,无意成缘。”碧素问无谓地笑,这是他一贯的表情。他遗传了阿爹的淡漠,少年老成、冷眼面世,无关什么,仅是先天而来的脾性。不爱争辩,他沉默下来,掌接下的理智轻微浮动。他该将沉睡的病女孩交由仆役。毋需怀抱着久候,为什么迟迟不放手?或许--是因她的一对眼,和流泉似儿的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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