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难得从台北回来一趟呢?”春英迟疑着。
“我这样,能见他吗?”惜梅又哀叫一声。
“好吧!我待会叫你阿公给你看看。”春英说。
大伯母前脚踏出,惜梅就从后门溜走。穿过竹林、田埂路、茶园,来到一个可俯瞰秀里镇的小山的。
因是冬季,草木萧条。秀里溪在山脚鸣咽着,时见时不见,沿岸有妇女在洗涤衣物。阳光反射水面,闪着翠玉水晶般的莹洁光芒。
她是想见哲彦的。上次他回来是半个月前,众人环绕下,也说不上两旬话。毕业及考试在即,他夜以继日拚着,返乡时间必定愈来愈少;接着去日本,又隔山隔海了。
她自幼就和哲彦玩在一块,两人还同上阿公的私塾。他没有哥哥哲夫的锋芒外露,总是憨憨的。她当他是哲夫的弟弟,压根没想到长大后会嫁给他。
哲彦到中等学校后,才慢慢崭露头角,形成自己的风格。直爽、重义、踏实、坚持理想,是他给她的印象。
那段时间,两人各忙课业,很少机会遇见。偶尔匆匆一瞥,他都会先脸红低头。即使惜梅开始看爱情小说,仍没把哲彦当成未来夫婿的人选,或甚至幻想的对象。
她内心若有什么欣赏的男性典型,就是哲夫了。
哲夫英俊潇洒、文质彬彬,既多情又善吟咏,曾参加过诗社,汉诗及日本俳句都能来上几句。
他和宽慧是惜梅认为最郎才女貌、金童玉女的一对了。
哲夫在日本求学时,所寄的情书,惜梅都拜读过。讲春之落樱,秋之枫红,再加上缠绵俳恻的相思在其中,真正叫人动容。
惜梅还记得,宽慧在油灯下读信,每每至脸泛红晕、双眸流光,让人如何不怀想爱情的神秘与伟大呢?!
这也是惜梅在众多说媒亲事中,对哲彦首肯的原因。虽然哲彦不爱写信,喜欢棒球和剑术,和哲夫个性不同,但同胞兄弟,浪漫的细胞应该不会差太多吧?!
惜梅对哲彦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后才开始的。一种女人有了归属的宿命观,一旦如春芽苏醒了,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许,都寄托在未来良人的身上。
他们之间终会迸出美丽的火花。
她有些期待哲彦赴日留学,希望距离及思念,会激发他写情书的灵感,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做个永恒的见证。
惜梅坐在山坡上,愈想愈觉前景美好。突然邱纪仁的脸冒出来,那调侃、不怀好意的笑容,如泼她一头冷水。
真是天有不测风云。如果她今天不去黄家就好了!现在惹了这桩事,就家心头飘块乌云,沉甸甸的驱之不去,真让人难过。
道个歉可以了事吗?
不!他也应该说声对不起!
唉!算了!船到桥头自然直,还是先回家再说。她出来已经够久了,再不回去,大伯母恐怕要打捞茅厕坑了!
第二章
总督府在二月八日废止农历新年,日本警察管制得紧,不准台湾人有任何私下的庆祝活动。
在对祖先传统的怀念及对高压统治的恐惧中,气氛是十分沉闷的。总督府又进一步,在三天后,规定台湾人改换日本姓名。
在数十年的隔离及殖民政策下,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脚步,强调与本国同化的“皇民化运动”,无非是想拉拢台湾,成为其战争和野心的武器。
惜梅的祖父对汉族有浓厚忠贞的感情。日本的侵华战争,在祖国大地所造成的生灵涂炭,使他忧心叹息。于是他吸着长筒水烟,皱眉沉思的时间,就愈来愈长了。
那时大家都没想到,两年后台湾会成为战场的一部分,饱受轰炸缺粮之苦,一批批志愿兵征南洋送死,处处是家破人亡的哀嚎声。
此刻,战争仍在远方。
秀里镇,过了春节,就是采茶旺季,街市一下子热闹滚滚起来。
弯弯曲曲的山坡道,郁郁葱葱,满是新绿的茶园。采茶女背着竹篓,双手如飞,采着茶枝顶端最鲜嫩的“一心二叶”。
初春的茶是上品,制出的茶叶香醇馥郁。清晨尚有寒意,雾重露未散时,就要开始工作了。
采来的茶叶,马上就要接着萎凋、浪菁、炒青、揉捻、热团揉、烘焙、拣茶,才算完成。
这几天几夜的工,都要师父在旁监督,一刻都不能马虎,否则稍有闪失,就全功尽弃了。
惜梅一直很喜欢那种气氛。尤其爱在采茶时,听稍微大胆的村姑唱山歌,鄙俚不拘,甚至戏谑淫放。
记得有一年,她们在山溪旁休息,一位嫂子教几个未婚的姑娘唱山歌,有一段是骂男人的:碧草芳菲花正香,胡椒细细辣过姜,看你就是采花蜂,采了一丛又一丛。
对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:姑娘莫要假正经,恰似千年狐狸精,转世又变黏人草,见人一过就黏人。
如此露骨粗俗,逗得大伙又脸红又偷笑,但没有人会责怪。
今年惜梅就是想赶采茶热,也不行了。因为她已媒聘给哲彦,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黄家帮忙。她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黄家上下忙得无法分身时,照顾敏月、敏贞两姊妹。
二月底,哲彦要回来一趟,听说邱纪仁也要来。
乍闻那人的名字,惜梅的心仍要一惊。间接得知他的烫伤并无大碍,她松了口气。别人不提他,她自然乐得要忘记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。
但该来的总要来,她不能躲-辈子,不是吗?
所以在哲彦归期的前一日,当宽慧送两个小女儿回娘家时,惜梅鼓起勇气,吐出了梗存喉间的邱纪仁三个字。
成灰亦相思 第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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