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经知道,「 与我父亲?孽缘? 」
总是这样的。起初都是缘,原来无非孽,所有互相伤害的恋情。
她焦灼地解释,「 锦颜,那块玉…… 」
我说:「 我饿了。 」
方萱又回来,龙文随在后面,捧了一个锅,对我笑道:「 越发像才女了,随时可以由两个丫环扶着,在白海棠前边吐半口血。 」
我嘿嘿数声,我的力气只够皮笑肉不笑。不然就伤筋骨了。
是皮蛋瘦肉粥,烫,尝了两口且搁下。
方萱只说:「 我一直在找你。 」
一定非常困难。
听母亲说过,我们本籍湖南长沙,两岁便搬迁至辽宁丹东,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拖着大的带着小的来到武汉。万里迢迢,乡关何处。
我答:「 我想,是因为造化弄人,不是为了躲你。 」
她只哀哀,「 锦颜,我不是抛下你…… 」
我很累,还不得不世故接口,「 自然,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;还有,你经济状况不允许;另外,为我好,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。我明白。 」
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,复又沉默,许久:「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。不知道为什么,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。 」
她所谴责的,该是我父亲吧?
她也曾经如我,是个勇敢的小女子,当爱如潮涌,便身随爱去,不计后果,但他赡前顾后,犹豫不定。
毕竟,她只是他的心上人,并不是枕上人,衾上人,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,而他的心,也愈来愈中年、愈来愈冷硬了。
仿佛又听见二胡了,幽幽地,凄婉地。
《二泉映月》,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、不可并存的泉水吧?
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:他的聪慧英俊,他的多才多艺,喜欢女人,又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……
我接不了口,索性埋头喝粥。表面冷了,里面仍烫喉刺嗓。
「 锦颜, 」她吞吞吐吐,「 你想不想跟我住? 」
我犹豫了很久,仿佛是给她以希望,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。
「 并没有区别。我二十七了,很快会遇到男朋友,结婚,自己有自己一个家,现在动来动去,有什么意思? 」
忽然她便老了。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,皱纹乍然加深,繁密,像无形之中绽开的死亡之花。
她仰起脸:「 锦颜,你二十七了,而我,是二十三岁生了你。十一月,我就五十了。 」
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,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,也许因为流泪,也许是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,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,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。
五十岁。
西谚说: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。
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,无声行走,缠绵痴醉,踏雪无痕。但她,竟然也老了。
我心酸地掉下泪来。
太虚弱,撑不住,软软倒下,又睡着了。
所有人都围着我,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,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,三四天,才觉得精神济一点。
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,我问龙文:「 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? 」
他笑,「 不然怎么会出现。 」
我叹气,「 多么大的打击,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,来者难逃电网呢。 」做个很灰心的样子。
他大笑,「 锦颜,有力气开玩笑,我看你死不了了。 」
「 这些日子,是她让你来照顾我? 」
他稍许躇踌,「 差不多。 」
龙文临出门,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。我心知有异,翻一翻,却都是些国家大事,头版头条,看不出什么名堂,刚欲草草放下,忽然掠过一个「 萱 」字。
报上写道: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,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,主动将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。这家名叫『忘忧草』中港合资公司,一直错误地认为,合法避税是可以的,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。经过学习与教育,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项。省国税局当即表示,免除其罚金……
如果我眼圈发红,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,那是为了她的心,如此诚惶诚恐,一意取悦我:她的女儿。
我该怎样告诉她,不必要的。
母亲轻声问:「 怎么了? 」端了一锅排骨汤。
「 她,跟你说什么了? 」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,又跃跃欲试。她坐下来。
我一愕,「 谁?哦,她没说什么。 」
母亲脸一沉,「 你一直瞒着我。 」
我大惊:「 哪有的事? 」
「 那块玉呢?你回来提都不提,往抽屉里藏,当我看不到。 」母亲竟悻悻然。
我哑然半晌。只是不在意,又没有好衣服配它,故而随手一搁,谁料便是欺君大罪。
只好闷声听。
「 没想到,她这么多年,还带着它。 」母亲眼圈不自禁泛红。
我问,「 妈妈,是爸爸送给她的吗? 」
母亲嘴唇良久颤动,「 当初,你爸爸刻这块玉的时候,我就奇怪,这么好的材料,怎么刻这样一行字。私章不像私章,闲章不像闲章。然后就不见了,问他,跟我支吾吾。我心里一直是个结,原来是送了她。 」事过境迁,笑里却仍有苦涩滋味,像炒得烂软的苦瓜,淡淡苦着。
心碎之舞 第19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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