湄澜池 第24章

  “你怎么样?”
 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,“不必管我,” 我说,“把药送去给大哥。”
 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,又说了些什么,我却已听不清晰。
 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,烟一般散尽。
 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,悉悉簌簌,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,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,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。
 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,四肢轻得不复存在。脸上微凉,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。
 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。
  江南的小雪。
  江南也是有雪的,那年我第一次知道。
  * * * * * * * * *
  那一年,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。
 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。
  那年冬天,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,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。
 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。我并没有犹豫,脱下官服,尾随而入。
  他在玩骰子,我加入他那一桌,默默观望。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,余人渐渐收手,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。
  庄家脸色发青,最后已不敢再接注。高飞冷笑顾盼,预备离去。
  我阻住他。
  “我和你赌,” 我说,解下刀囊,放在桌上。
  他收敛笑容:“什么意思?”
  “谁输了,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。”
  他脸色一变,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。
  “我为何要和你赌?”
 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,回望着他,淡淡说:
  “因为我知道你是谁。”
  他眉棱跳动,目中杀机陡现,却仍笑说:“好,我赌了。”
  我连输三局。
 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。
 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,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,双臂运用长索。
  四周一片安静,其他赌局全都停下,众人屏息围观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,发出轻微响声。
 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,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。
  我冷眼旁观,知道绰号“玉蝴蝶” 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,此刻难免紧张,做弊手法迟早失灵。
 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。我却掷成一副地牌。围观人群一片喧哗。
 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。他缓缓伸手,微一犹豫,忽然间推翻赌桌,向我扑来。
  我与他一场恶战。
 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,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,此时心浮气躁,只求夺路而逃。然而我正锐气如虹,不计生死。拼得受伤七处,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,将其生擒。
  走出赌场时,围观人群让开去路。
 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,在我身上悠悠一绕,旋即堙灭无踪。
  我心中一动,脸上落了几点清凉,抬起头,柔白天光,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,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,万般虚幻。
  是江南的雪了。
  我从不喜欢的雪,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。
  忽然有些疲倦,快乐似的,又有些微怅惘。
  想要坐下,在阶前,喝一些酒,就这样看雪,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,不冻的水流,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。听听入暮时的钟鼓,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。
  那一霎恍惚,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。
 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,雪仍在下。
  伤口已经扎好,我下手自有分寸,不曾伤了筋骨,只是行走有些不便。
 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,街边连片民宅,人家灯火,食物诱人的香气。
 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,咿哑晃荡的声响,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。我在街边站定,侧身等他们过去。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。
  竹轿渐渐接近我,擦身一过的一瞬,微风卷起,依稀香氛,我不由抬头。
 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,如在深沉长夜里,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。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,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,一切暗夜的灵魂。
  同样的眼光,我曾见过,在四海赌场外,熙攘人丛中。
 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,准确地落入我怀中。
  竹轿匆匆越过我,转过街头,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。
 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。
 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,触地消融。
 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,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。一切依然如同以往,平凡暗淡,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。
  在家中灯下,我打开那瓷盒,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,是极珍贵的伤药。
  我看了它很久,并没有用它,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。
 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,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。
  两年以后,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。
 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。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,我们手中再无证据。
 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,雷厉风行,并不拘泥成规。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,就地处置。
 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,大江南北地躲藏。我追踪他半年之久,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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